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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行行重行行》(汤成难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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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
lilajilei1
時間:
2024-7-30 10:36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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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行行重行行》(汤成难)
如果我和母亲每天不把父亲从地里拔上来,父亲就要栽进地里了。他终日劳作,两条腿深深插进水田,那把与他形影不离的铁锹像是从身体里长出的另一只手臂。只有在地里时,父亲才是踏实和舒展的,他的四肢变得更长,更灵活,笃定有力地伸展挥动着。可一离开那块地,父亲就变得畏畏缩缩,连走路都不会划动手臂,僵硬地夹紧胳肢窝,好像一颗连接四肢的螺丝被谁拧紧了。
那块水田被父亲侍弄得妥妥帖帖,像他的另一个乖顺孩子。地里实在没活可干时,父亲就把全部力气用来对付水田四周的田埂,他来来回回走在上面,用铁锹将多余的泥土铲去,把凹陷的地方补平,敲敲,铲铲,拍拍,细瘦的田埂被他修得笔直而又平整。
我去地里喊父亲回家,说是喊,其实是不用嘴巴的,我捡起两个土块向父亲周围的水田掷去,土块激起的水花引起父亲的注意。他转过身看见我,再看看天色,就知道该回家了。
如果母亲也跟着过来,她是不允许我扔土块的,而是逼着我用嘴巴完成任务。
“你用嘴喊呀,喊呀。”母亲弯下腰,老虎钳一样的手死死钳住我的胳膊,她急迫地看着我,凌厉的眼神审视着我笨拙的嘴巴。
我得老实交代,那时候我还是个货真价实的结巴,舌头无法吐出清晰的字音,所有的字词在我嘴里冰冻着,缠绕着,黏连着,却不肯离开口腔。有时,我需要嚼碎一个个冰块,才能将那些字词释放出来,可它们经过我的舌头时,又变得面目全非。母亲非常着急,她蹲下来,一遍遍对我进行口型示范。她离我很近,过于夸张的发音使得她嘴里的舌头一览无遗。我常常看着那截舌头慌了神,尽管死劲记住舌头的每个动作,向上,抵住牙根,卷缩……可轮到我时,舌头又不知所措地僵硬起来。
“这怎么好呢?”母亲背过身去,她这句看似自言自语的话分明是说给父亲和我听的。母亲捻起一只衣角,擦着眼睛,眼睛里或许并没泪水,但她喜欢用这个动作来表达她此时的焦急和悲伤。
于是我干脆不说话了,紧咬着牙齿,囚禁住舌头,将嘴唇拉成一道直线。母亲便更加气愤了,她气愤我不听话,气愤我完全遗传了父亲。父亲虽然不结巴,但有一张被生活洗去所有表情的脸。他也总是这样抿着嘴唇,嘴唇紧抿而形成的扁长直线很少变化,似乎没有什么情绪能使其弯曲。当父亲焦虑不安时,直线会缩成短短的一截;当他平静或略感满足时,直线便被拉长了。我常常盯着父亲的嘴唇发呆,我喜欢他将舌头关进黑暗的深处,而母亲不同,她总将舌头夸张地在我面前展示,我感到焦虑、心慌和不安。的确,我害怕看见别人灵活的舌头,仿佛那不是舌头,而是一面跳跃着、舞动着、飞翔着的旗帜。
父亲将自己从水田里拔上来,脚下发出“啵”的一声,那是泥和水挽留他的声音。他的裤管卷至膝盖之上,父亲很少将裤管放下来,即便在冬天,也这样卷着。要是哪一天,看见裤管放下来了,我们是多么不习惯啊,当然,也说明了那一天是特殊的,比如过节。
父亲常年光着脚丫,只在冬天最冷时才穿上套鞋,他也不穿袜子。我们从来不觉得父亲会冷,那盔甲一样的又黑又硬的皮肤大概为他抵御了寒气。
田野里已经看不到别的人影,薄雾款款降临,父亲是最后一个回去的人,用母亲的话说,他不把浑身力气耗在地里,夜里都无法睡着。的确,父亲只会种地,不像我们小官庄一些有手艺的人,篾匠啊,箍桶匠啊,身上少了泥土气息,他们骑着自行车,链条发出哧啦啦的响声,一边叫唤着,一边从村里缓缓经过。
父亲没有在水渠边洗净腿脚,他不愿这么干,好像舍不得那一丁点儿泥巴,就任其裹在小腿上。当他走到家门口,泥巴也干了,由深灰变成浅白,这时,父亲便揪来一把稻草,郑重其事地坐在门槛上,仔细将泥土搓下来。那些细细的灰尘轻舞飞扬,将父亲的身影模糊了,使得这个画面变得极不真实。
夜里,隔壁传来母亲和父亲的争吵,说是争吵,不如说是母亲一个人的抱怨和质问,她的语调时而低沉,时而激越。父亲并不说话,他不停地翻身,身下铺着的稻草窸窣作响,代替了父亲回答。
如果没有猜错的话,母亲抱怨的内容一定是关于我的结巴,因为第二天母亲对我进行口型示范的频率明显增多。她蹲在我面前,十分夸张地说话:“跟我说,嘴巴,嘴巴,吃饭,吃饭——”
我抿着嘴,不动声色地看着母亲。
那时候我已经识字了,最讨厌的字是口字旁和言字旁,所有和嘴唇相关的字音都令我深恶痛绝。母亲皱着眉头,说:“你说啊,开口说啊,用你的嘴巴说啊,你都十岁了还不会说话啊。”
我倔强地将上下唇如同拉链一样咬合住,这样几十遍后,母亲便放弃了。她放下钳住我肩膀的手,像长臂猿那样挂在两侧,手臂顿时显得很长,好像被一股无形的力拖拽着。我瞥见她所有的五官也在那一刻松懈下来,猛地往下一坠,尤其是那片厚厚的下唇,好像人世间所有的悲苦都系在她那片唇上了。
二
父亲什么时候开始对门前那条小路动了心思,我记不得了。除了与泥土打交道,我们实在想不出父亲还能干点别的什么。
我们家在小官庄的最边上,门前是一条河,河将我们与村庄阻隔开来,如果像鸟那样从上空进行俯瞰,就会发现我家如同村庄甩出去的一粒泥点子。如果我们要去村里,只能从河堤上经过,那是唯一能够到达外面的途径。河堤又窄又陡,一点路的样子都没有,母亲常抱怨说简直没法落脚。有一年河堤被大雨冲垮,路竟消失得无影无踪。我和哥哥要去上学,只能划着澡盆到对岸,再从村里大路去往学校。有一回,我们过河时,没调整好重心,澡盆倾覆了,把我死死地扣在河底。
父亲把对付田埂的力气全部用来对付门前的这条路。但这路比田埂难修多了,因为一侧傍水,特别陡峭,一侧是别人家的水田,无法拓宽。父亲要在那尖尖的坡顶把路修出来的确难为他了,泥土似乎不听使唤,带着野性,稍不留神就溜到河道里去了。
母亲抱怨父亲把每条路都修成了田埂,她不喜欢田埂。于是母亲和父亲争吵的理由又多了一条。那段时间,父亲对泥土充满怀疑且极不信任,却又如此依赖,他来来回回走在路上,姿势十分别扭,不像是走路,倒像是驯服路。他的脚试探着,好长时间都不肯抬起,脚下像长出了吸盘,被地面死死吸住,如果他用力往上拽,脚离开泥土的一瞬间,他也会长长吐一口气,同时,另一只脚连忙又落下去。
有时,父亲也会走到别人家的路上,长时间地停留在那儿,是丈量还是探索,谁也说不清楚。他像一个侦察者、间谍或盗贼,他观察泥土,监视它们,同时也跟它们合作,他全神贯注,甚至整个人都陷入一个我们无法进入的世界。
只有在天黑之时父亲才停下来,坐到门槛上。他对着路发呆,也对着院子里被母亲堆在旮旯里的坛坛罐罐发呆,整个人陷入某种沉思。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,那些肚膛饱满口径狭窄的容器,竟让我有种说不出的亲近之感。我觉得自己就是那些坛子,内心丰盈,肚子里有无尽的话语在翻滚。母亲总是提醒我,说每句话之前先在肚子里过一遍。我照做了,我敢保证,每个字词被我吐出之前都是完好的、规律的、秩序的,可一旦跑出口腔就变得支离破碎。
这年初夏,父亲突然毫无征兆地出了远门。那时农忙刚刚结束,最后一粒麦谷归仓,最后一株稻秧也插进地里。出发前一天晚上,父亲将门前的路又修整一番。没有一条通往外面的路,怎么行呢?父亲对我们说。
他扛着铁锹走了。不知道父亲为什么带着铁锹,好像来不及将其放下就要匆忙上路,又好像那把铁锹能给远走的父亲带来足够勇气和力量。我们也不知道父亲要去哪里,母亲说父亲去外地找活儿干了,因为要挣钱供我和哥哥继续读书。哥哥觉得父亲是偷偷学手艺去了,只有我坚定地认为父亲是去为我寻找治疗结巴的秘方。
(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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